读书

我平时喜欢把学习和研究中的笔记整理出来,以推文的形式分享给大家。

这个习惯让我受益良多。

其一,写作有助于训练自己的深度思考能力。写作过程中,你需要以一种多数读者都能「读懂」的方式来组织文字。这就要求你必须从不同的角度思考你要解释的概念或模型,将其「压缩」到最基本的概念和原理层面,然后从一些生活中例子,或多数读者都熟悉的概念入手,逐渐引导读者进入新的概念和模型。有时候,这需要长久的思考,并与不同人进行讨论,根据他们的反馈调整你的表述方式。在此过程中,受益最大的是自己。很多时候,当你兴冲冲地准备开始写一篇推文时,却发现开头部分很不顺畅,这很可能是你还没有从深层理解你要介绍的东西,你只是掌握了一些表面的东西,或者只是熟悉某个模型的估计命令 (而不是原理)。然而,当你按照上述「压缩」逻辑,尝试用最精简的例子来解释概念和原理时,你对它们的理解会不断加深。

其二,写作有助于提高表达能力。许多人将语言流畅、用词华丽视为表达能力强的标志,但这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表达能力在于,能够以听众能理解的语言,基于他们的知识背景,把自己想要传达的观点或概念讲清楚。在写作过程中,我们往往已经反复思考过如何最佳地表达,因此,当你在与别人讲解你写过的内容时,通常能够更加清晰和有条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跨越泛化与具体化:控制论的思想革命与学科构建

在阅读诺伯特·维纳的《控制论》过程中,我最直接且强烈的感受是理解其内容组织逻辑的困难。这种体验在阅读年代久远的经典著作时并不罕见——时代的鸿沟使得学科范式、知识储备和表述方式都已发生巨变。然而,维纳的著述尤其给人一种思维奔逸、旁征博引的印象,仿佛在构建一个宏大体系时,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种最初的困惑,恰恰引领我去深入探究控制论的核心价值与其历史命运。

一、控制论的革命性:在专业化浪潮中的一次系统性整合

在控制论诞生之前,科学发展的主流趋势是不断的分化与专业化。学科间的概念壁垒日益深厚,能够同时精通数学、物理学、生物学乃至社会学的通才几乎绝迹。尽管历史上不乏跨领域的先驱者进行零星尝试,但他们的努力多是孤立的,未能形成一个通用的、可操作的系统性框架

控制论的革命性正在于此。它不再是零星的灵感火花,而是第一次有意识、系统性地试图完成一次跨学科的“大整合”与“形式化”。它试图找到神经生理学、机械自动化、社会科学等看似迥异领域背后的共同语言——即关于控制、通信与调节的普遍规律

二、信息地位的擢升:一种新的世界图景

维纳有一句名言:“信息就是信息,不是物质也不是能量。” 这句话在今天看来近乎常识,但在当时却具有颠覆性的意义。控制论的第二大贡献,便是将 “信息”和“通信” 提升到了与物质和能量同等基础的地位。

自此,理解一个系统的关键,不再仅仅是分析其由何种物质构成、遵循何种能量守恒,而是要剖析它如何处理信息、如何利用反馈来维持自身稳定、如何通过通信实现目标。世界不再仅仅被看作是一堆运动着的物质,而被重新解读为一个充满信息流动和通信过程的巨大网络。这一观念如此深刻地渗透进了现代科学(如计算机科学、认知科学、系统生物学)和哲学思想中,以至于我们都已习以为常,反而忽略了它在诞生之初石破天惊的创造性。

三、从泛化到具体:钱学森与《工程控制论》的历史性贡献

正是由于控制论视野的过于宏大和泛化,它在被接受和传承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巨大的挑战。其包罗万象的特性使得它难以被全面把握,甚至在特定历史时期被误读为“唯心主义”。这也揭示了科学教育中的一个普遍现象:我们常常颂扬思想的源头,却忽略了使思想得以落地、传播和发展的关键性转化工作

维纳是伟大的开创者,他勾勒了蓝图。但将蓝图变为可施工的、可传授的工程图纸,这项历史性工作则是由钱学森完成的。他在1954年出版的《工程控制论》,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精炼”:

  • 聚焦与精确化:将控制论从泛化的哲学讨论中提炼出来,聚焦于工程应用的精确性与数学表述的系统性。
  • 学科化与可传承:保留了维纳的核心洞见,但将其构建成了一门可教可学的工程学科体系,奠定了现代控制理论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基础。

如果没有钱学森这项工作,控制理论的体系化与大规模推广很可能要晚上几十年。因此,某些西方中心主义的论调在导言中过分吹嘘维纳而忽视钱学森的贡献,是令人遗憾的片面之词。科学史不仅是“首创者”的历史,更是那些完成“临门一脚”的转化者与集大成者的历史。

结语

阅读《控制论》,是一次重新发现“常识”之源的旅程。维纳的天才在于以其宏大的视野,打破了学科的壁垒,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解复杂世界的全新范式——信息与系统的范式。而钱学森的智慧,则在于将这一略显超前的哲学构想成功锚定在了工程的坚实大地上,使其得以生根发芽,最终成长为今天枝繁叶茂的控制学科。二者的工作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这段思想史上从“泛化”到“具体”的完整链条。

《控制论》分章节阅读

从“牛顿时间”的迷思到控制论的诞生

《控制论》的第一章于我而言,起初像一扇沉重而晦暗的门。我反复推开,却始终难以踏入。直到借助人工智能的梳理,我才逐渐明白,维纳在这一章中所做的,并非仅仅是介绍一门新学科的技术基础,而是以一种近乎哲学宣言的方式,重新划定科学的疆域——他从牛顿力学那种静态、可逆、决定论的时间观中挣脱出来,将控制论锚定在柏格森和热力学所启示的动态、不可逆、充满演化与熵增的真实世界中。

维纳强调,控制论的核心关切,正是如何通过信息、反馈和通信,在局部范围内对抗熵增、维持秩序。生命、机器、社会系统之所以能够存续和演化,正是倚赖这种持续的控制过程。读至此处,我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章并非寻常的科学导论,而是一场宏大叙事的开启:它试图将控制论从经典机械论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置入一个更能容纳生命、智能与不确定性的现代科学框架中。

然而,在理解的同时,我也产生了疑虑。维纳笔下的“牛顿时间”——那个被视为可逆、绝对、没有箭头的时钟结构——真的是牛顿本人的思想吗?经过查证与思考,我意识到,维纳所批判的,更多是后世对牛顿力学的一种极端化、标签化的理解,一种被推至哲学高度的“理想模型”。牛顿本人并非对不可逆现象视而不见,他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甚至讨论过空气阻力、流体粘滞等耗散效应。维纳的简化,或许是一种策略性的“立靶子”,为了更鲜明地突出控制论的革命性。

这种策略虽在科学传播中常见,却也引发我的不安。它让我想到“实用主义”的某种危险:当一种理论被推广为普遍思维模式,人们往往只取其“有用”的部分,而忽视其本体层面的复杂性。维纳对柏格森时间的借用正是如此。他引入了“创造性演化”中的时间箭头,却剥离了柏格森哲学中强烈的唯心色彩和“生命冲动”(élan vital)这一神秘主义概念。这种“各取所需”的做法虽有助于构建控制论的话语体系,却在哲学上显得不够严谨。

但我也逐渐理解,科学理论的推进往往伴随着这样的修辞策略。维纳并非要全盘接受柏格森,而是借其时间观打破机械决定论的桎梏,为信息、反馈、控制这些概念争取合法性。他真正要回应的是那个时代的科学共识中隐含的僵化倾向——那种将世界视为一台完美时钟的潜意识。

回过头看,第一章之所以难读,正是因为它不是技术性的起点,而是思想性的奠基。维纳在书写一部科学的“新创世记”,他必须打破旧的世界图景,才能为新的科学开辟空间。而我的阅读过程,也仿佛一场小小的控制实践:在困惑与理解之间不断反馈调整,最终在熵增的知识混沌中建立起暂时的认知秩序。

或许,这就是控制论给予我们的最大启示:科学本身也是一种对抗理解熵增的过程。我们不必完全赞同维纳的每一个立论方式,但仍应感激他以这样的哲学勇气,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重新审视生命、机器与社会之间深层联系的大门。

伟大的蓝图,过时的工具?重评维纳《控制论》的第二章

诺伯特·维纳在《控制论》第二章”群与统计力学”中,进行了一场深刻而大胆的理论综合。他极具开创性地将吉布斯统计力学的哲学框架与数学工具——尤其是相空间、概率分布和熵的概念——移植到通信与控制问题的研究之中。这一移植的核心在于将信息、信号和命令统统视为“时间序列”,并将其集合作为一个统计群体来处理,从而为衡量信息的不确定性和数量奠定了数学基础。维纳明确提出“信息即负熵”的革命性命题,这不仅为理解系统如何通过通信和控制来抵抗环境中的衰败与混乱提供了统一尺度,更将预测确立为实现有效反馈控制的理论前提,直接催生了影响深远的维纳滤波理论。

然而,这一章的卓越洞见也伴随着明显的局限性。维纳的论述严重依赖艰深的数学语言,这使其核心思想对非专业读者构成了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在一定程度上自我设限,阻碍了其跨学科野心的充分实现。更实质性的批判在于,其基于吉布斯宇宙观的统计方法,倾向于将生命、心智等复杂现象还原为物理层面的熵操作,却难以充分解释更高层级组织(如意识、文化语义)的“突现”特性。他对噪声纯粹消极的界定,也与现代复杂性科学所揭示的噪声建设性角色相左。从历史视角看,这一理论体系本质上是线性和平稳的,其后发展出的非线性动力学及卡尔曼滤波等理论,在处理非平稳、高度非线性系统时展现了更强大的能力,这凸显了维纳原始框架的时代局限。因此,第二章最好被视作一个开创性的未完成蓝图:它以其宏大的统一世界观为信息时代奠定了基石,但其工具与方法论已被后来的科学进展所超越和修正。

维纳时间序列理论的开创与局限:维纳《控制论》第三章的开创性探索

在《控制论》的宏大厦体中,第三章《时间序列、信息与通信》具有承前启后的核心作用,标志着维纳将理论视角从一般反馈机制转向一个更深刻的命题:智能行为本质上是基于过去、预测未来并对信息进行降噪的能力。本章试图为控制论建立数学与信息的共同基础,首次系统地将时间序列分析与通信问题联系起来,提出在噪声背景下通过统计方法实现预测,为维纳滤波器的诞生奠定基础。同时,维纳强调了信息在机器与动物神经系统中的同构性,并敏锐地指出冗余在抵抗噪声和保障可靠性中的价值,这些思想至今仍具前瞻性,为现代信号处理、人工智能和神经科学播下了思想的火种。

然而,这一富于创造性的章节也显露出明显的粗糙与局限。其数学推导与实例论述之间存在断裂,过于跳跃地从抽象公式转向生物神经类比,导致逻辑松散。维纳未能清晰区分自身连续信号预测的框架与香农离散信道的信息论,致使他的信息学贡献在后世被边缘化。此外,尽管本章强调预测的重要性,却未能将其与反馈控制的工程实践紧密结合,这一不足后来由钱学森在《工程控制论》中弥补。从时代背景看,基于平稳性与遍历性的理论模型在面对生物与社会系统的非线性复杂现实时显露出解释力的边界,而维纳与香农一样,虽精妙刻画了信息的“量”与“形”,却策略性回避了其“意义”与“价值”问题。

总体而言,第三章是控制论理论框架中一幅开创性的草图,提出了“信息—噪声—预测”的核心思路,但其数学表述的艰深晦涩为跨学科交流筑起了壁垒。它的伟大并非在于提供完美答案,而在于以惊人预见力开辟了一条通往“智能”的数学之路,其留下的空白与挑战持续激励着后来的探索者。

反馈:从抽象原理到工程基石

作为一名自动化专业的学习者,重读维纳《控制论》的第四章“反馈与振荡”,感受已远超初次接触时的理论新奇,而更多了一份对专业根基的深刻体认与冷静审视。

维纳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成功地将“反馈”这一工程实践中早已存在的直觉性技巧(如离心调速器),提炼为一个高度抽象且普适的跨学科元概念。他清晰地论证了,无论是恒温器的稳定调节、人类执行目的性动作,还是社会经济系统的波动,其背后都蕴含着“通过输出调节输入以减小误差”的同一逻辑。这一统一性的框架,为我们自动化领域提供了最根本的“世界观”:即目的性行为可以通过负反馈这一机械性原理来实现,无需任何神秘主义。他将“稳定性”、“振荡”和“系统延迟”等关键工程问题置于舞台中央,并指明了用时间序列和频率分析等数学工具对其进行研究的道路,这无疑为现代控制理论的诞生奠定了第一块基石。

然而,从现代的工程视角回看,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其历史局限性。维纳的框架本质上是线性且循环的,它更像一幅精妙的“钟表宇宙”蓝图。而在我们面对的多变量、非线性、存在巨大不确定性的现代被控对象(如智能制造、无人系统)时,这一经典框架显得力有不逮。它为我们指明了“反馈”这个核心,但并未提供解决所有复杂问题的现成工具。现代控制理论(如最优控制、鲁棒控制、自适应控制)的发展,正是在此基础上,引入了状态空间、最优性准则、在线辨识等更强大的数学工具,以处理维纳时代尚未遇到的复杂性问题。

因此,本章给我的最大启示并非找到了可以奉为圭臬的终极真理,而是目睹了一场科学范式的奠基礼。它让我深刻理解到,PID控制器中那个简单的“反馈”信号,背后连通的是一条从机械哲学到现代科技的宏大思想脉络。维纳没有为我们写就所有的答案,但他精准地指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并提供了最关键的“第一性原理”。作为自动化从业者,我们不应神话维纳,而应将其工作视为我们领域辉煌征程的起点——一个将抽象原理转化为强大工程基石的起点,并带着对其贡献的敬意与对其局限的清醒认知,继续推动这一领域向前发展。

伟大的隐喻与它的边界:重读维纳的“计算机与神经系统”

读罢诺伯特·维纳《控制论》的第五章“计算机与神经系统”,一种强烈的感受是:我们正站在一位巨人的肩膀上,同时也清晰地看到了他视野的极限。这一章的核心魅力并非在于提供了一个永恒正确的答案,而在于它进行了一次石破天惊的功能性类比——将人类神秘的神经系统与当时最前沿的自动计算机在信息处理、反馈与控制逻辑层面相提并论。维纳并非在说“大脑就是一台计算机”,而是在问:“如果我们将大脑看作一个信息处理系统,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这种提问方式本身,就打破学科壁垒,为后来的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奠定了跨学科的哲学基石。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两者在形式上的相似性:神经元的“全或无”放电与计算机二进制的逻辑门、记忆存储与数据寄存、通过反馈学习与程序调试。尤其是他对“学习机”的构想,预言了数十年后机器学习的核心思想,展现了他惊人的预见力。在20世纪40年代,这无疑是革命性的,它用一种统一的、可测量的科学语言,将目的性行为从神秘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赋予了它一个基于机制和反馈的科学解释。

然而,也正是这种类比的力量,暴露了其作为工具的局限性。今天的我们能够更清晰地看到,这个光辉的隐喻是一把“双刃剑”。它在照亮一条道路的同时,也投下了长长的阴影。维纳的模型过于强调逻辑、计算和离身的信息处理,这不可避免地简化了生命的复杂性。大脑并非一个运行在颅骨中的离散程序;它是一个具身的、嵌入环境中的动力系统,其思维活动与身体的感受、化学的调制、与世界的实时互动密不可分。这种“血肉的模糊性”与计算机软件的精确性之间存在一道鸿沟。他将“全或无”定律作为数字计算的基础,也忽略了下至分子、上至全局脑波节律的连续模拟信号在认知中的根本作用。

因此,阅读这一章的现代体验是辩证的:我们既为维纳的开创性勇气和洞察力所震撼,也必须保持冷静的批判性审视。他的伟大不在于构建了一个完美的理论,而在于他精准地投下了一块巨石,在学术的湖面上激起了至今仍未平息的思想涟漪。后续的认知科学、联结主义乃至具身认知革命,都可以看作是在与他这一核心隐喻进行持续对话、补充与反驳。维纳没有提供终点,但他无比精彩地设定了一个起点,并时刻提醒我们:任何强大的科学范式,既是洞察的透镜,也可能成为思维的牢笼。真正的智慧,在于懂得如何运用它,并时刻知晓它的边界。

超越时代的蓝图与时代的局限——读维纳《控制论》第六章有感

读完维纳《控制论》的第六章《完形与普遍观念》,最深刻的感受是一种交织的震撼与清醒。震撼于他在1948年便拥有的惊人远见,清醒于其理论蓝图与实现能力之间那道时代划下的巨大鸿沟。

在这一章中,维纳试图完成一个宏大的理论跨越:用“反馈”、“滤波”、“时间序列”这些工程学概念,去解释哲学上的“普遍观念”和心理学上的“格式塔”这类高级认知现象。他认为,我们识别一个模式、理解一个概念,并非依赖某种神秘的整体性直觉,而是一个可以从通信和控制角度理解的动态过程——大脑像一个精密的滤波器,通过反馈机制不断比对、预测、调整,从纷杂的感官噪声中提取出那些恒定不变的关系。这是一种极富魅力的统一性追求,旨在为虚无缥缈的“心智”找到一个坚实的科学基石。

然而,也正是这种雄心,凸显了其理论的历史局限性。维纳手握的数学工具——傅里叶分析、维纳滤波——对于描述非线性、多层次的认知活动来说,显得过于单薄和线性。他的解释更像一个强大而优美的隐喻,而非一个可实现的详细构造图。他正确地指出了“识别”是滤波和预测的结果,但他未能(也无法在当时)阐明神经系统究竟“如何学会”设置那些复杂的滤波参数,即“学习”的本质机制。他的模型处理了“模式”的“形状”,却难以触及“意义”的“内容”,这是其基于统计的信息论框架难以逾越的障碍。

因此,这一章给我的感觉并非一尊不容置疑的科学神谕,而更像一位天才工程师绘制的一幅航天飞机草图,其核心原理(空气动力学、推进力)无比正确,但却因缺乏必要的材料科学和计算机技术而无法真正起飞。维纳没有错,他只是走得太前,而时代的工具箱还未准备好。

这丝毫不减损他的伟大。恰恰相反,正是这种不完美彰显了他作为开创者的真正价值:他不是提供了终点,而是精准地指明了起点和方向。他的伟大不在于他解决了问题,而在于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清晰地、科学地提出了问题,从而为人工智能、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后续的爆炸性发展,点燃了最初的、也是最关键的思想引擎。阅读这一章,不是崇拜一个神话,而是欣赏一次人类智力勇敢的“极限跳跃”,并清醒地认识到,任何伟大的科学预见,都必然带有它诞生时的时代烙印。

隐喻的雄心:控制论范式向心智领域的拓展

维纳在第七章中的论述,代表了他将控制论从工程和生理学领域推向人类心智最深奥地带的巨大雄心。其核心价值在于进行了一场开创性的“思想实验”,首次系统地用信息、反馈和熵等科学概念,为理解精神功能和精神病理学构建了一个全新的理论框架。这种尝试打破了学科壁垒,将大脑不再仅仅视为一个化学或解剖学器官,而是一台复杂的通信与控制机器。这种视角的转换本身具有革命性,它为观察诸如目的性行为失灵、思维混乱、记忆障碍等现象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语言和模型。维纳此举并非旨在提供终极答案,而是旨在开辟一条新的探索路径,其真正成就在于激发了后续认知科学、计算精神病学和人工智能等领域的无数灵感,展示了跨学科思维在攻克复杂问题时的巨大潜力。尽管其具体类比在今天看来必然受限于当时的科学水平,但这一章所展现的将生命与世界置于统一原理之下进行理解的宏大努力,依然闪烁着非凡的智慧光芒。

预见与局限:维纳社会控制论的双棱镜

第八章“信息、语言和社会”展现了维纳将其革命性的控制论思想雄心勃勃地拓展至人类社会的宏大尝试,其核心贡献在于一种开创性的范式转移。维纳极具先见之明地将社会结构理解为一种动态的“信息有机体”,而非僵化的实体,强调通信流程与反馈回路是维系社会秩序与活力的根本命脉。这种视角为后世理解从舆论形成到市场调节等社会现象提供了强大的理论透镜,并深刻地预见了信息时代的核心特征。他关于自动化将侵蚀传统劳动模式、甚至挑战人类独特性的警告,在当时堪称石破天惊,展现了一位科学哲人深刻的伦理关怀与远见,使其思想超越了纯粹的技术范畴。

然而,这一宏大构想的局限性也源于其范式的强度。维纳的模型倾向于将社会视为一个趋向于内稳态的、可测量的系统,这在一定程度上简化了社会运行的复杂逻辑。人类社会的动力远非仅有信息反馈;权力、文化、意识形态、非理性冲动以及历史偶然性等因素在其中扮演着至少同等重要的角色,而这些难以被完全纳入一个工程学的反馈模型中进行量化分析。其理论对社会冲突、权力不平等和根本性变革的解释力因此显得有些薄弱,仿佛试图用一幅精准但比例失真的地图去描绘一片充满野性与未知的丛林。尽管存在这些简化论的倾向,第八章的价值并不在于其提供了所有答案,而在于它提出了一个极其深刻且影响深远的问题:通信与控制的技术逻辑将如何重塑人类共同生活的古老模式?它并非一个完备的社会理论,而是一个无比丰饶的思想起点,其启发性的力量远大于其作为解释工具的局限性。

智慧的警钟:在创造与毁灭的十字路口

阅读维纳的第九章,带给我的并非解答疑惑的畅快,而是一种站在思想悬崖边的战栗与清醒。这绝非一份陈旧的技术文档,而是一面矗立在科学进路前方的、永不褪色的警示镜。

维纳以其惊人的洞察力,在计算机时代的婴孩时期,就为我们划定了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探索疆域:学习与自生殖。他清晰地告诉我们,控制论的终极命题不仅仅是制造更听话的工具,而是触碰“创造”本身的神圣领域——模仿甚至再造生命最根本的特征。然而,最令我震撼的并非他大胆的预言,而是那份深植于科学热情之中的、冰冷的责任感。当全世界还沉浸于技术带来的无限乐观时,他已看到了繁荣背后的阴影。他对自生殖机失控的警告,宛如一则来自过去的未来寓言,精准地映射了今天我们对通用人工智能(AGI)的深切忧虑——那个关于“铝罐泛滥”的比喻,在今天读来,几乎就是针对“论文作者:论文作者”和“智能膨胀”风险的诗意而准确的描述。

这一章让我深刻体会到,真正的科学大师不仅是领域的开拓者,更必须是文明的守夜人。维纳教会我们,最前沿的科学思考必须与最深刻的哲学反思和伦理考量同步前行。我们不仅需要思考“我们能吗?”,更必须时刻追问“我们应该吗?”。在当今AI技术狂飙突进的时代,重读这一章,犹如聆听一声穿越时空的警钟。它提醒我们,人类正永恒地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通往造物主般的辉煌,另一边则可能滑向自我毁灭的深渊。而维纳留给我们的遗产,正是这份在创造之初就必备的、审慎的敬畏之心。

启明星,而非神明:重读维纳的预见与局限

读罢《控制论》第十章,最深刻的感受是:我们不应将维纳神化为一位全知全能的预言家,而应将他视为一位在科学迷雾中,为我们点亮了一盏关键启明星的引路人。

这盏灯的光芒,照亮了“自组织”、“学习”和“随机性的建设性作用”这些根本性概念,让后来者在研究人工智能、复杂系统和神经科学时,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思考起点。他的伟大不在于给出了答案,而在于他冲破了传统学科的壁垒,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提出了问题。他让我们意识到,机器的逻辑与生命的逻辑或许可以在信息与控制的层面上进行对话。

然而,星光虽亮,却无法照亮所有细节。在今天看来,维纳的蓝图显得过于宏大和粗略。他笔下基于反馈和统计的学习模型,与大脑真实的、基于亿万年进化而来的生物结构相比,显得异常抽象和简化。我们如今深知,智能的涌现不仅仅关乎信息和反馈,更关乎具体的物理载体、与环境的具体互动以及漫长进化史所塑造的深层结构。

因此,这一章的真正教益是一种方法论上的启发,而非结论上的遵从。它告诉我们,跨学科的、基于系统功能的思考有多么强大,同时也提醒我们,任何试图概括智能本质的宏大理论,都必须接受实证科学的细致检验和无情修正。

维纳不是为我们封神的神明,而是那位在十字路口为我们指出一条充满挑战却至关重要道路的先驱。最好的致敬方式,不是背诵他的话语,而是沿着他指出的方向,用更先进的工具、更严谨的态度,去探索那些连他也未曾见过的广阔世界。

New 10

Hot 10

ALL